《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為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於1865年所著,一百多年來這部奇幻的冒險著作廣為流傳,其中女主角愛麗絲與書中許多性格特殊、外表奇特的登場人物更是成為奇幻冒險的象徵。更由於故事中鮮明可愛的插圖,再加上1951年迪士尼公司將此故事拍攝成動畫電影,讓愛麗絲金髮碧眼以及故事中奇幻人物的形象更深植人心,書中天馬行空的想像以及古怪鮮明的角色讓人目不暇給,不知不覺就跟著愛麗絲一起跌入兔子洞,展開一場奇幻冒險。或許後世許多帶有奇幻冒險色彩與奇異造型的人物故事便是受到此書的影響,例如目前相當受到歡迎的卡通《航海王》。
本次閱讀的兩個譯本所採用的策略大相逕庭,或許是譯者不同的時代背景。這兩個譯本分別是趙元任先生於1922年上海所譯的《阿麗絲漫遊奇遇記》以及2010年台灣張華先生修減加註的《挖開兔子洞:深入解讀愛麗絲漫遊奇境》,兩個版本出版時間相差近90年。兩個譯文其實都很通順,譯者也都很用心,然而畢竟相差近一世紀,所處的時空背景也不同,因而產生許多差異,接下來我會討論譯文的主要差異,最後再總結兩個譯本的翻譯風格。
- Alice的冒險精神—是大膽向前還是有所顧慮?
既然是Alice的奇幻冒險,兩個譯本的Alice在面對一場未知冒險,各式展現出什麼樣的態度呢?
1).首先,Alice是「鑽進」還是「掉進」兔子洞?
趙氏版本為「鑽進兔子洞」,用鑽一字感覺女主角主動前往冒險,顯得躍躍欲試,並且讓整個標題更為活潑,意象更為鮮明;而張氏版本為「掉進」兔子洞,用掉一字顯得女主角比較不小心失足掉下去,顯得比較被動,冒險精神相對減弱。再看看以下這段原文:
“…she ran across the field after it(the Rabbit), and was just in time to see it pop down a large rabbit-hole under the hedge. In another moment down went Alice after it…”(39-40)
這邊似乎比較像是Alice應該是主動跟著兔子一起「鑽」進去。而且Alice 不是一開始就掉下去,而是爬了一段路後才掉下去,可見不是意外而是Alice受到強烈好奇心驅使,不畏懼的往前進,想探知新事物。從接下來她往下掉不慌不忙的態度可見一斑。
2).其次,是「不敢」還是「不想」砸到人
“…she did not like to drop the jar, for fear of killing somebody underneath…”(p40)
「她不肯把瓶仍掉,因為怕掉到底下碰死了人」(p11)
「她不敢仍掉瓶子,怕會砸死底下什麼人」(p41)
這裡看得出趙氏的Alice還帶點俠義性格,不肯傷害到無辜的人,性格較為大膽,也敢於承擔;相反的,張氏的Alice感覺比較膽小一點,比較像是既定女孩形象,不敢這麼作,因為怕會砸死人,主要是出於恐懼,而不是覺得被砸死的人很無辜。
3).再者,對於未知的事物抱持的怎樣的態度?
“…for she had plenty of time as she went down to look about her, and to wonder
what was going to happen next…”(40)
「何以呢?因為她掉了半天還掉不完,到有工夫四面望望,還有空自己問問:「等一會兒又有什麼來了;等一會兒要碰見什麼了」」 (11)
「因為她一面下降,一面還可以從容地往四面看,猜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41)
趙氏的版本從間接引述變成直接引述,並將原本的一個問題展開成兩個問題,展現Alice對於未知事物期待的心態,好像在玩遊戲般,不帶恐懼或疑慮而是十分享受這個過程;張氏的版本雖然Alice也是從容看待往下掉這件事,但少了趙氏版本的期待心情,以及小孩探知新事物時總會問東問題的情況。
2. 兩個譯本的表達方式-亦步亦趨還是大膽創新?
《愛麗絲夢遊仙境》原本就是打破維多利亞時代保守風氣的文本,不僅內容超出常理,並加入許多荒誕不羈的表達方式。有趣的是,相差近百年的兩個譯本,照理來說應該是接近現代的版本會加入更多創意,然而卻是民初時期的趙氏譯本增添了許多創意,現代的張華版本就比較亦步亦趨跟著原文。或許是因為清末民初的譯者發揮的空間比較大,加上當時譯者同時也身兼作者,較能表達出獨特的個人風格。
1).例如趙氏翻譯的對白較為口語也較活潑。
“Oh dear!Oh dear! I shall be late!”(p38)
「噯呀!啊噫呀!我一定要去晚了」(p10)
「糟糕!糟糕!我快要遲到了!」(p39)
雖然說譯成「糟糕」也沒什麼問題,然而趙氏的表達方式更符合當時的中文口語表達,用許多的驚嘆語氣強調這隻兔子的神經質。
2).另外,趙氏利用中國固有的表達,再加入新意,有所創新,這也符合原文本天馬行空想像的情節。
a.十二分出奇的事情(p10)
b.不管四七二十八(p11)
3). 試圖不跟著原文,譯出自己的新意
「蝙吃貓蝠嗎?吃蝠貓蝠嗎?」(p14) 這裡趙氏發揮創意,不採用最輕鬆的方式將“Do bats eat cats?”直接譯成「蝙蝠吃貓嗎?」,值得學習,然而這邊的創新似乎無法有很好的效果,反而會有點讓讀者摸不著頭緒,有點可惜。而張氏則是照著原文走,譯為「蝙蝠吃貓嗎?」譯法就十分安全。
4). Antipathies一詞
張式很努力加了註解解釋當時的社會背景,以理性的角度分析這個字可能要傳達的意思,然而張式所譯的「倒遮人」效果似乎不如趙氏所譯的「倒豬世界」對比「倒足世界」來得奇幻有趣,而且張式的表達方式也比較吻合小孩子弄錯詞句的可愛模樣。
3. 兩個譯本所採用的翻譯策略-歸化還是異化
1). 張式的譯本大部分都保留了原文的色彩而趙式的譯本則帶有濃厚的中國色彩,像是Curtseying張式就譯為屈膝禮而趙式則譯成請安,或者是食物的名稱
“cheery-tart, custard, pine-apple, r4oast turkey, toffee, and hot buttered toast”(46)
張式如實譯出「櫻桃餅、牛奶蛋糕、鳳梨、烤火雞、太妃糖和熱奶油麵包」(48)
趙式則將部分中國化部分保留異國風情「有點像櫻桃餅,有點像雞蛋糕,有點像菠蘿蜜,又有點像烤火雞,又有點像冰淇淋,又有點像芝麻醬」。
2).趙式譯本特色─歸化為主;異化為輔
----趙式加入了中國色彩濃厚的語助詞與表達方式
"…when the Rabbit actually took a watch out of its waistcoat-pocket, and then hurried on, Alice started to her feet…(p38)
但等到那隻兔子當真在他背心裡掏出一隻錶來,看了一看時候,連忙又往前走。阿麗思想道:「那不行!」登時就站了起來…(10)
等看到兔子結結實實從背心口袋掏出一隻懷錶來看了看又急忙往前走…(39)
---中國章回小說文體—說書人口吻
a. (承上)當真、登時等表達用語帶有強烈的中國色彩,另外趙氏又自行加入阿麗思想道:「那不行!」,更是讓譯者的角色馬上變身為說書人,很有中國章回小說的況味。
又或者是:
b. “Why, I wouldn’t say anything about it, even if I fell off the top of the house!”(Which was very likely true) (40)
「哼,哪怕我從房頂上掉下來,我也一句都不提的!」(這倒怕猜得不錯,那樣摔下來,自然不做聲!)(41)
「不過,哪怕從屋頂上掉下來,我也一聲都不會吭!」(這倒很可能是真的)(12)
趙氏翻譯時說書人的身分又迫不急待跳出來解釋「為什麼很可能是真的」,大大強化了譯者的聲音,並且套入中國特有的說書人語氣。
除此之外,趙氏的Alice很有阿莎力的女俠風範,那個「哼」加得很傳神;張式的Alice感覺就比較溫和一點。
---濃濃中國風又帶點異國風情
雖然,趙式譯文的中國色彩濃厚,但也不是完全的歸化翻譯,也會加入一點異國色彩。
音譯的效果
a. “ORANGE MARMALADE”(40)
「橙子瑪瑪醬」(11)這邊趙氏的譯法相當俏皮,採用音譯加上意譯,點綴了中國味濃厚的譯文,加入了異國風味。
「帶皮橙子醬」(41)這邊張式的譯法很考究,還查出是「帶皮」柳橙所作的果醬,精神可嘉,但就缺乏了些趣味。
b. “thump! thump!”(44)
「噴吞! 噴吞!」(14)這裡趙氏似乎是想要直接音譯,但或許是年代的關係,現在讀起來顯得有些突兀,可能還是張譯的「碰!碰!」(43)會比較合乎裡掉到地上所發出的聲音。
4. 兩名譯者的兒童觀
趙氏比較像是以長輩的立場在看待愛麗絲,而張式則是比較站在小孩(譯者角度,作者怎麼詮釋就跟著詮釋)的角度看待愛麗絲。
1).“…and though this was not a very good opportunity for showing off her knowledge, as there was no one to listen to her… ”(42)
“…現在可惜沒人在旁邊聽著誇他…”(12)
“…雖然現在沒有人在聽…”(41)
趙氏的版本添加了誇他二字,而張式則照著原文翻,這似乎反映出趙氏認為兒童在表現的時候是需要大人誇獎的而張式並無作更動。
2).原文中Alice幻想有名夫人,她在想如果問錯問題,那名夫人會怎樣想她。 這樣不安的情緒,小孩怕犯錯的心理,兩名譯者又是如何處理的呢?
“And what an ignorant little girl she’ll think me for asking” (42)
「可是要這樣問,他們一定會把我當個傻孩子」(13)
「可是這樣問,她會認為我是個沒知識的小孩!」(43)
趙氏所譯的「傻孩子」,似乎添加了對於這名愛東想西想的小女孩的慈愛語氣,通常小孩應該不會稱自己為傻孩子,這比較像是中國傳統長輩在安慰晚輩的語氣。而張式的版本就比較跟著原文走並沒有添加,比較反映出原文Alice怕犯錯的猶豫心態。
“…for she had read several nice little histories about children who had got burnt….all because they would not remember the simple rules their friends had taught them… ”(46)
「因為她曾經在書裡看過好幾個好故事,講小孩子們怎麼不乖就燙了手…都是因為他們不肯記得大人交代的幾條很簡單的規矩。」(16)
「因為她讀過一些有用的小故事,小孩子不是燙傷了…都是不肯記住朋友教的簡單規矩。」 (47)
這裡張氏版本主要跟著原文的表達方式以及訊息內容,因此不討論;然而,趙氏所添加的字句以及更改的語氣很值得討論。這裡可以看出趙氏暫時跳脫了自身的譯者角色,搖身一變成為一名長輩,以訓誡的語氣來看待小孩不聽話這件事情。也就是小孩必須要「乖乖的」,不聽話就是不乖,而趙氏之所以更動了原文原本的“their friends”,或許就是要符合他對於小孩聽話這件事情看法,小孩聽的是「父母及長輩」的話,而不是聽「朋友」的話,因為朋友自身也是小孩,所說的話不像父母長輩來得有信服力,這也反映出張氏對於小孩的不放心,需要受到成人的保護。
5. 小結
趙氏譯文風格偏向歸化,較會增添修改譯文,並加入自己的觀點(兒童應該要如何)並添加中國獨有的說書人語氣,但也帶點異國色彩。策略創新活潑,可能也因此筆下的女主角冒險精神較濃厚,比較像勇於突破的藝術家;張式則是保留原文色彩,趨向保守安全的譯法,因此女主角較像既定印象中的女孩,比較像是亦步亦趨的科學研究家,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不會作太大的更動。
這兩個譯本似乎應證了「翻譯既是藝術也是科學」的論述,另外也像是班雅明所說每個譯本的是一個碎片,而每個碎片都可以讓原本碎裂的花瓶更為完整。